[小說]小海(上)

天不太亮，其實冬天的早晨總是讓人想以冷漠對待彼此，接觸固然溫暖，只是陌生的溫暖總是不太被認同的。

踩著腳踏車，小海向幫他把一瓶瓶牛奶放進隔熱帶裡且固定在腳踏車上的阿通道謝，車子很小，阿通已經盡力把腳踏車能裝載的瓶數塞到最大，但依照每天配給的量，小海一天早上還是得跑上兩趟，才能負擔他所需要的生活費。

阿通是小海開始送牛奶認識的第一個朋友，他年紀不輕，但由於一腳瘸了，走起路來的蹣跚步伐，讓他像隻優雅得幾近病殘的老貓，溫吞的蹬著他的瘸足，一方面又想維持他這年紀應有的風度，一方面卻也顯現出他刻意營造的孤獨感。第一次見到小海，他是高傲的坐在他面前，他們談學校、談經驗、談那些不切中主題的淺薄問題，是後來小海才發現阿通的腳走起路來一跛一跛的，阿通從來沒有聊到關於他的瘸足怎麼來的，事實上在這麼多次的談話中，阿通極少談到自己身世，小海只知道他自己一個人生活，養了一缸的魚，阿通會幫每隻魚取名字，但不是那種寵物的通俗名字，而是確確實實的人名。

小海每天得騎到半山腰送牛奶，小海喜歡這樣，半山腰的風景很美，那些住在山腰上的人家哪個不是有著自己獨棟別墅和前庭後院。像這樣一個冬天的早晨，有時小海的手凍得快沒知覺了，便會伸進隔熱袋裡幫自己取暖，那些坐在自己家庭院就能喝熱牛奶的人真是幸福，小海常常這麼想。

送牛奶對小海來說其實是個很有趣的工作，只要看對方叫幾瓶牛奶，大概就能知道家裡有幾個小孩和老人，小孩特別喜歡換口味，有時要求每天都得不一樣，老人就比較規矩，溫熱的純鮮奶最適合。小海知道這是種特別的聯繫，他們從來不會知道是誰把牛奶送到家門前的箱子，但他們都能在早晨有最甜美的享受。

通常小海送牛奶的時候會注意到三件事，一個是一戶紅色建築的那戶人家門口的拉不拉多犬，他是小海的朋友，打從第一天小海送牛奶到這戶人家，拉不拉多就會主動隔著門口欄杆對小海打招呼，後來小海也就會多帶一罐牛奶給他這位親切的朋友。然後是一戶人家的郵筒，非常有趣，裡面常常不是只擺著信，常常有時會插一支玫瑰花，小海注意到如果哪天郵筒上插了玫瑰花，那麼那幾天的信件和花通常是不會有人來收，幾天後花枯了，才又連花帶信都不見了，小海知道這是有個故事的，即使他從來不知道裡面住的人是怎樣。最後，是個女人的住所，應該說是女人(和男人)的住所，房子不小，但小海是知道裡面只住了一個人有時是兩個人，前庭如果停了台黑色轎車，那麼那天早上的牛奶是不會有人動過的，小海每天送一瓶牛奶過去，也會順便看黑色轎車是否在，他不是關心牛奶是不是浪費了，他注意的是屋子裡的女人。

小海是個單親家庭，母親早早就不再出現在他的童年記憶，那些發著霉味的記憶夾雜海邊鹹溼的海風和浪淘，海鳥會把不勝大海驚濤的擱淺遊魚嗜啃殆盡，小時候母親會帶他到海邊，不做甚麼，只是在那吹吹海風，讓碎浪洗洗腳，只是從來不是越洗越乾淨。

母親是個美麗的女人，最常穿的是小碎花的連身洋裝，絲質的溫柔裙襬，小海的爸爸特別喜歡母親把頭髮挽起來露出嫩白的頸項，小海也是，小時候看著母親的脖子，他不禁想到自己以前還在襁褓被母親抱著時可以毫不客氣的倚著母親的肩膀，嗅著母親的淡香水味，現在這些成了他對母親的最後記憶。父親在小海讀小學那年，帶著另外一個女人回來，女人有著婀娜的身軀和嬌媚的姿態，唇上手上擦的蔻丹深如鮮血，刺鼻的香水讓這個家幾乎窒息，母親出走的背影一點都不堅強，拖著行李，裡頭裝載的是愛還有恨。那天下午，家裡什麼都安靜下來，昏昏的夕陽映照出一切物體長長的陰影，最後一切黯淡下來，時間沒有因為母親的離開而緩慢下來，反而愈加快速的進行著，年復一年都是如此。

小海開始每天送完第二趟牛奶後會回到那個女人的住所，等她走出來拿牛奶，女人總是穿著絲緞的細肩睡衣，有時黑色有時紅色，散亂的髮絲和輕帶睡意的表情，讓小海有種莫名的深刻印象。一開始小海躲在牆邊，很怕被發現，有幾次女人好似餘光瞟到他，就這樣小海幾乎只要黑色轎車不在的早晨，總是躲進牆邊偷窺著女人出門拿牛奶的情景。



待續...